安吉拉昏睡到黄昏才醒了过来。她疲惫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
“我这是……”
“你劳累过度，抵抗力下降，所以生病了。”
“……生病？”安吉拉茫然地看着我，就像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一样。
“你发高烧了，拖到这种地步还在到处乱跑，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太勉强自己吗？”
“变得更严重了么？肉体这种东西，真是不方便啊。”安吉拉望着天花板，无力地说道。
“难道你自己没有发觉身体不舒服吗？”
“系统会时刻监控我的神经系统，原本身体不适时是会警告我的，但是连接断了。”
“……警告？你自己也应该会感觉到不适了吧？”
“不觉得，我以为肉体本来就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么？看来我考虑到情况的还是太少了。如果我能早点注意到，她也不用受这种苦，明明才下决心要好好引导她熟悉这里的。想到这里，我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过劳、生病什么的，对你而言都是第一次体验呢。”我从身后搬出了安吉拉随身携带的医疗箱，“翻了翻你的医疗箱，没发现药物之类的东西，难道是没有准备吗？”
“这是医疗服务器，它会配合我的身体状况自行调制出最合适的药——前提是如果能连线诊断的话。”
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是有意抱怨，但我也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看来禁止令也到此为止了么。”我说着打开了医疗服务器的电源，安吉拉立刻撑起身体想要制止我。
“喂！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好了禁止通讯的吗？”
“必须要访问迪瓦才能治病吧？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完成任务。”
“……你们地上的人类如果生病了怎么办？”
“如果是一般的小感冒之类，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暖暖地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如果是得了更麻烦的传染病之类，那就得碰碰运气去找医生和药品，这可是拼上了性命的赌博啊。”
“那么我也这样。”安吉拉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求助后援来完成这个任务了。”
真是个倔强到死脑筋的女人。
“为什么要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尊重安吉拉的选择，乖乖收起了医疗服务器。
“因为我对待任何事都是拼尽全力的。”
“无论何时，我都不曾抱怨或者轻言放弃，所以才能在保安局晋升到三等官。别再小看我了，我要立下更大的功绩，证明自己可以办到！”
似乎是让她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听上去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我还是不要多问了。
“好吧，我明白你的骨气了。不是止步于区区三等官的气量，你以后升官发迹的机会多着呢。”我提起服务器走出卧室，开始着手准备晚餐。
安吉拉又睡了两三个小时才醒过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把熬好保温的粥装在碗里端了过去，本考虑到她是个病人因此准备喂她，但她立刻坐起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只好乖乖将碗和勺子递给她。仔细想想，我也发现自己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看着安吉拉大口大口地吃着食物，我很高兴她还有不错的食欲。为了不再打扰她休息，我带上提灯通过内置梯子爬上了车顶。
这里的地面虽然变得很荒凉，但天空是不会改变的，不如说少了那么多现代科技带来的污染，天空比以前更加澄澈。深蓝的夜空布满了繁星，凉风习习吹拂，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个人轻轻拨动着吉他的琴弦。不一会，身后的梯子上响起了脚步声。
“你已经可以下床了吗？”
“只是一会就没什么事。”安吉拉背对着我坐在一边，“你以前说过的吧，要用全身感受音乐，那个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我转头看向她，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
“真要说厉害的话，住在迪瓦的你比起我这个普通人要经历得更多吧？”
“……是这样吧。电脑人格的话，根据记忆体的容量大小，能随意扩大附近的空间大小。我听说过一百亿光年外的γ线爆炸，也用指尖感受过基本粒子的触感，但这次是我第一次听说要用全身来感受声音。”
“你并不害怕我，难道不觉得这不可思议吗？”少女又抛出了另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保安局是我的老客户了。我和他们已经做了好几次交易，知道了你们不是幽灵也不是什么怪物。”
“正因如此，你应该清楚，我们电脑化的人类，是比你们在进化程度上更高的生物。地球上被留下的人类，已经是不得不毁灭的旧时代了。”
这种事情作为当事人的我当然很清楚，为什么你还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向我重复一遍？
“会饥饿、会疲劳、换上疾病会动弹不得——明明是这样渺小的生物，你却在坦然地和我交流。为什么有这份自信呢？是因为你在被我们舍弃的肉身上找到了难以忽略的价值吗？还是因为你能用身体感受音乐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毫不留情地说出这些话？为什么你能自然地站在高处向我发表这种等级演说？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平等地交流？
明明你们才是不真实的存在，以为抛弃了肉体就能去追求更高尚的事物，却不曾想过就是这具充满了限制的肉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作为一个人类应该保持的自觉。科技这种东西，就算它再怎么先进，也不会直接带着人类的意识一同突飞猛进。我们能用身体感受音乐，只是因为我们感激着这个身体给我们带来的这一切，为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发现不了？
我偷瞟了安吉拉一眼，她沐浴在战斗服发出的绿色荧光中，带有夜视功能的蓝色眼瞳也微微散发出光芒。她的眼神中并没有嘲讽和戏谑，而是和夜空一样平静澄澈，揉碎了我本来想一下子爆发出的话语，紧接着被凉风吹散，消逝地无影无踪。
“夜风对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快去睡觉吧。”我把提灯放在她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顶，提着吉他回到了车中。
还是不要多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如果连我也烦躁起来，还怎么顺利地完成任务。我躺在床上，催促自己尽快进入梦乡。
不愧是迪瓦制造的素体，虽然还会生病，但是恢复能力要远远强于人类的身体。第二天一大早，安吉拉就有精神和我走到镇上用餐，以防万一，我把自己的披风借给了她。
“弗隆提亚·塞塔的目的？”安吉拉从碗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后继续有些生硬地操作筷子和碗里的面条战斗着。而我则早早地吃完讲述着昨晚睡前思考的事情。（抱歉，昨晚还是没有立刻入睡。）
“嗯，要是弄错的话，我们的搜查方向也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以说，他的目的就是扰乱迪瓦的治安啊，一直在煽动网络空间住民的不安情绪。”
“然后呢？让他们产生不安情绪之后呢？”
“迟早会发动大规模的破坏行动吧？所以作为准备先使住民恐慌。”
“这的确是保安局能预测出的最坏的情况，但这并不是分析。我认为，产生不安情绪的不是市民，反而可能是保安局的高层呢。”我将桌上装着调味粉的小葫芦容器递过去，她端过碗让我倒进去一点后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无懈可击的保安系统就这样被攻破了，你们对于前所未有的危机过于恐慌，因此看漏了事件的本质——你觉得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安吉拉又喝了口汤，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高兴，真羡慕她有这么好的食欲。
“比起敌人是如何攻进来的，更重要的不应该是为何而来吗？”
“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不是那家伙自己说的吗？要寻找一起探索外宇宙的伙伴什么的。”
“谁会听信这种戏言啊？”
“你的根据是？”
“首先，做这种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迪瓦的成立，人**炸和资源短缺问题都已经完全解决了，事到如今再提宇宙开发，风险是远远大于利益的。”
“这只是迪瓦内部的价值观吧？迪瓦外面可是充满了心怀各种想法的人啊，如你所见。”我看向餐馆外过往的行人和商贩。
安吉拉看了他们一眼后问我：“你相信弗隆提亚·塞塔的那套说法吗？外宇宙探测船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别说傻话了！这样大规模的计划怎么可能在不被迪瓦发现的情况下一直顺利进行？你听好了，宇宙探测计划在‘纳米危机’之前全都流产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纳米危机，导致地球文明崩坏的大灾害，也是导致我和安吉拉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类面对面交谈的理由。
“迪瓦的记录又不是天衣无缝的，只要被判断成没有意义的情报，就会被彻底丢弃。我说的没错吧？”
就像摇滚乐一样。
安吉拉皱起了眉头，但是并没有否定这个事实。
“那些人特地从地上入侵迪瓦放送搭乘宇宙船的广告，当然也会需要从地表去大气层外的手段——就是发射火箭啊。”
“久等了。”这时，一个身材匀称、穿着红色条纹衬衫的男子站在了我们桌前，他叼着一根烟，眼神犀利，如果再带上一顶牛仔帽，似乎就会随时骑上马匹冲进西部片里。
“伊扎克说的客人就是你们吗？”
“你就是拉兹罗吗？”我反问他。男人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跟着他。
拉兹罗把我们带进了一个从外观看怎么都像是没人住的屋子。走进房间，他将一直拎着的金属手提箱扔在了桌上。他打开箱子，向我们展示着里面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白色粉末。
“这是很久以前的肥料之类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收集这种东西是要干什么，但作为一桩靠谱的买卖也不错。”
“这是硝酸铵啊。”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分解之后会变成一氧化二氮，用作火箭的氧化剂再好不过，毕竟比液氧还好用。你们是怎么交易的呢？”
“物物交换。收集到一定程度后，就拿到北边的废墟，然后作为回报，能拿到保存得不错的集成电路，还有价值不错的机械零件什么的，有时也混着点挖出来的古物。”
对方愿意用这么多如今算是比较贵重的东西进行交换，看来也是相当执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桩交易已经持续多久了？时间很长吗？”
“嗯，岂止是长，从我爷爷那代之前就开始收集这些肥料了。这是已经是我的家业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拉兹罗意味深长地说着，看来是对这份家业寄予了相当深厚的感情。他手中的烟仍未燃尽，屡屡青烟升腾而上，仿佛是要缠住我，让我的思考更加模糊。
交易能顺利持续这么长时间，那个弗隆提亚·塞塔真的是人类么？还是说就是一个凝聚力很强的地下组织？我和安吉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确认了自己的疑虑。
拉兹罗在今天下午就会把这箱硝酸铵拿去交易，因此我和安吉拉早早地告辞来到现场进行监视布置的准备。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知道关于火箭燃料方面的知识？”
“我当然是去调查了，地上也是有网络的。”
“……哦？”
“如果想要使用混合型火箭，燃料是很容易就能弄到手的——例如ABS、聚酸甲酯，就是所谓的合成橡胶，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氧化剂却不行，制作原料只能在市场上交易购买，所以我找了找在工厂的交易市场中有没有对这类少见的化学物质坚持不懈地有着浓厚兴趣的人。”
“真是受不了，原来你真的相信了那种流言啊？”
“我只是把它作为可能性的一种而已，毕竟也有去证实的价值，更何况我们也没有别的线索。”现在时间越来越少，只要有些线索我就绝对不会放手。
“啊啊，看上去是这样没错呢。”
“子孙三代的家业都是收集硝酸铵，怎么想都是不正常的吧？如果是经营着老牌火药工厂之类，那就另当别论。但真是这样的话，市场中却没有相当数量的火药在流通，这不是也很奇怪吗？所以结论就是，对方把买下的药品一直储存着。”
“你觉得那会是弗隆提亚·塞塔吗？”
“先不管他是不是入侵迪瓦的犯人，有人想利用混合燃料火箭去宇宙这事肯定是没错的。不管怎么说，对方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已经存在了很久的组织吧？他们慢慢地在这个地方精心策划，回收了数目庞大的器材，从这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来看，构建此计划的时间相当长——可能在迪瓦成立以前，也可能更早，说不定还要追溯到纳米危机以前。如果他们一直以来都是避人耳目运作计划的话，不被迪瓦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太不正常了！”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收集路边的石子，最后造出宫殿的男人的故事吗？”虽然那也只是个不着边际的故事罢了。
“……呐，可靠的本地观察员，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这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感觉分工反了啊？”安吉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无线电里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你说应该从高处侦查的吗？”坐在空地上晒太阳的我拿起手边的水杯，不紧不慢地旋开了盖子。
“从效率上来考虑的话，这是当然的吧？”
“但我有恐高症，真是不巧呢，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哦。”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真的有没有恐高症。
“你、你这个派不上用场的的家伙！”安吉拉连大吼大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从无线电里的声音来判断，她大概终于爬到楼顶了吧。果然，身前的电脑上很快就出现了影像，看来她有好好地安装我的有线摄像仪呢。
“……这样就好了吧？”
“嗯，很好，视野很不错。”我操纵摄像头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昔日繁华的大城市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丁格，8点钟方向看得到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安吉拉喊我的名字。
我将摄像头转向那个方向，锁定了一台正在缓缓移动的小型机器人。
“……真厉害啊，这可是比纳米危机更久远时代的岗哨机器人啊！居然还有可以活动的个体。”
“这是自律型的吗？”
“不是那种高端货，而是远程操作型的，有人在远处操纵着它。”
“操作的那个人，就是弗隆提亚·塞塔吧？”
“嗯，或许是吧——啊呀，拉兹罗先生也到了。”身后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我把头伸出靠着的墙壁看向后方，一辆水绿色的卡车缓缓驶来，坐在驾驶座上的就是拉兹罗本人没错。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真是让人期待啊。
卡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四五架大小不一的机器人围了上来，看上去似乎都是远程操作型的。
“什么？！还有这么多？”安吉拉发出一声惊呼。
“真是了不起，不只是刚才那台老古董，还拼凑零件来制造新的机器人，还真是把旧时代的技术保留下来了啊。”我放大倍率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并为它们的优秀的做工和性能而感到惊叹与困惑。
“有谁能做到这种地步？你有什么线索吗？”
“嗯……没有啊，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有谁能修复如此多的机器人使其运作，当国王也不是痴人说梦啊。”这话说的一点也不过分——纳米危机加上大量人口的迁移，使地球上的文明倒退了好多年，技术是远比金钱来的重要的。“可是他们却隐藏身份偷偷摸摸地打着自己的算盘，真是让人费解。”
拉兹罗把手提箱甩手扔在地上，我不由得心头一紧。接着，他打开了手提箱，一台黄色的小型机器人上前检查完物品后，另一台黑色的大型机器人搬来了一大箱集成电路与零件，交易姑且算是达成了。
“正如拉兹罗所说的，真的没人出现呢。能出来交易的只有机器人吗？”
“……为什么？”安吉拉不解地问。
“谁知道呢，可能只是个很害羞的人吧。”也有可能就是在进行着相当危险的事情。
思考间，那台黄色的机器人搬着手提箱走下了原是地铁站入口的楼梯。
“那个是？”
“地铁的入口，毕竟这里还保留着以前天罗地网般的隧道。”
“看来是想用隧道运到哪里去吧？”
“没错，看来命运女神终于要对我们微笑了。”我打开了电脑上的追踪程序，卫星地图上亮起了一个闪烁的黄点，这是我之前在手提箱中放入的追踪器所发出的信号，“很好，接下来就祈祷这样落时的办法能起到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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